作者 子诗
处暑
天蓝云白,阳光很好
没有伤悲之心
骑车还乡的人,投递自身
试探风的温度;听从风的召唤
搬运自身。走在小路上
眼见的万物都满怀慈祥
玉米蓄长了须,稻谷灌满了浆
那些日渐老去的草,还在继续结籽
而母亲,她弯曲的手指
所指之物长势正好:
茄子有柔和的线条,辣椒有油亮的色泽
南瓜尖儿长着纤长的弹簧卷儿
她弯曲的手指,所指之处
从不令人失望
仿佛大地举出了灯盏
爱过
剩下的自己,必须加快脚步
回忆是伏在夜路上的兽
要用最快的步幅,甩开它们
你必须独自走出夜晚
天明如镜,阳光会收走
棉被私藏的气味
风会替他取回身体的凹痕
而时光依然平顺
傍晚会收卷许多隐隐的雷声
折叠那些契阔的毒誓
剩下的一个人,自会
抽完一包又一包纸巾
吸干多余的水分
慢慢把杯里的奶和水拆解、分开
自会抽出最硬的那节骨头
烧一盆炭火
完成一个还原实验,回到
十四岁的下午
撩起袖口擦拭鼻尖上的细汗
少年的眼眸还不认识爱情
成长快乐
电动车在褪色、在变慢
用久了的物品、记忆和语言
都在老去、钝感
空气里的燥热平缓
只有秋天的雨水是新的
一场有一场的凉
只有额角的白发是新的
一根有一根的地址
隔了几天又照照镜子
它们一边增多、一边变长
这雨天的闲暇,让我
短暂惊讶,慢慢又坦然
我也生来如此
对无法改变的事情,反而
更容易接受
“成长都令人喜悦”
假如剪下一万个昨日
仿佛就没有停止过生长
就不曾停止过快乐
收玉米
当我背回新收的玉米,摊在
灰蒙蒙的旧院中
再次领受一株植物的教诲
曾经,无数次自比过草木
在纸上,释以自在之心、自恰之乐
直到今天,我亲手摘下果实
并砍倒了它们,拔停了
它们怀揣的时钟,才知道
草木对每个节令早有安排
允许自己缓慢,也允许急迫
允许根据心情,想开花就开花
不想结果就不结果
没有哪一株会像我,不允许
自己在风中摇摆、在雨中流泪
除了努力抽穗、灌浆、低头结籽
不允许轻易倒下
不能让日夜高悬在头顶上的
明枪暗箭,一击致命
除了努力成为“有用”之人
才能更像一株植物活得理直气壮
同时也必须让镰刀成为“有用”之物
一株不被收割的庄稼
不是无处下镰就是乱刀砍杀
白露
孤独开始繁茂。深夜
在窗户上修剪身影
当一场雨卸下银鳞
一张纸,承接茂盛的秋意
一滴露水也亮出谜一样的身世
语言就开始成型
说“喜欢”,定是经过了三思
太寂寥了
只有露水能听见露水的脆弱
只有露水能看见露水的荡漾
太阳出来时,如果
我们同在一株茅花上
定是承接过《诗经》的昭示
这来自夙世的缘分
有着同生共死的命运
似乎比“喜欢”还多着些什么
十月,你好
我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又回来了
十月的街沿积攒过许多落花
不同的芳香唤出过
蚂蚁、麻雀、露水、薄霜
和一双小高跟,沐过光、涉过水
甚至,身体的岩石也泛出点点苔绿
十月,一定有什么应被记取
一定有什么离开身体,还会
沿着街沿哒哒的回来
栾树一路撒花为记、举灯作引
在风中松开指掌
花香和籽实都不紧握了
闲暇,是一个危险语境
时间的马车,如果慢不下来
就下一场雨
还不够,就一场连一场
湿气旺盛、轴承生锈
沉缓、平和的词语开始氤氲
近处和远处的秋天
便是同一个深渊
闲暇是一个危险语境
十月,用另一种方式靠近自己
气温下降、叶子泛黄
北环路的栾树又开始默默想我
这藏不住心事的果子,多像日记里
那腼腆的脸颊
被时间锈蚀的愈发绯红
赐予
我并不悲伤。但十月的深渊
神的祭坛,久不垂下阳光绳梯
雨水绵密,有窥不破的天机
风声陡峭,有不可测的危险
而我生来两手空空,也从未
抓住过什么
这不可触摸的空荡,已有多年记忆
而栾树,在十月探出手臂
打捞繁星、点燃火焰
代替日记里的人,递出未寄的信笺
代替怀念的人,坐在安静台灯下
接受凝望、祝祷,取走
泅渡者徒劳的船桨
也代替爱我的人,赐予这
秋天的辽阔和安宁
栾树红了
这里的“红”,用作谓语
是时间已给出定论
故事应该到此结束
用作定语,是情节出现了转折
远行的人还没有回来
而用作状语,就是叙事者
撤回了所有修辞,曝出故事的核
而此处,我写作一个短句
首先就冒失地撕开了十月一角
那温暖的词语便成串掉落
然后,我目睹了他们的明亮、灼热
与美杜莎的石化术完全相反
我凝视着他们,知道了
每一粒温暖都走过遥远路程
最后,穿过神话
喜欢上这种简单直接的方式
来表达爱意
天晴了
久未出门的人,派自己出去
打探冬的消息
看见莲蓬枯褐如铁,已经不在意
谁给过些什么颜色
看见湖水荡出了麻鸭的脑袋,知道
它们也学会了生活
看见落叶躺在草地上仰望它的摇篮
久不出门的人,视自己如远方归客
被野风款待,早早拭净了长椅
被暖阳偏爱,换着方向来拥抱
看什么都亲切,看什么都新鲜
她看往哪里,哪里的故事就开始倒叙
看树,春花就又开了一次
看岸,柳条又荡漾了一回
湖
这偌大的容器,今天之后
就应该半空
那些离去的,不必回还
还没有遇见的,也不用前来
深秋了,不断下降的水位线
已经无处再多画一条了
多年来,我以自身
为刻度尺、为体温计
一点一点的接纳,专心的爱着
又一寸一寸的放开,切肤的痛过
每一次教诲还历历在目
知己和仇人都够了
这用半生淘洗的空,刚好
用自己的回声填满
吹奏到最后的口琴曲,刚好
与流动的风和韵
既使独自荡来荡去,至少不必
为谁多余揪心了
在湖边
树上的叶子摇一摇就落了
这时光之梯,已无高可攀
荡来荡去的湖水
也停止向前,不再四处碰壁
一寸寸回落,一寸寸下沉
体验过激越,尝试过奔腾
如今,多余的念头都平静了
坚硬的石头也取出心里的标尺
量出水的深度,并淡定的
接受了流逝,温柔地
回应十月的苍茫
用轻波微浪,细致地
反衬十月的粗犷
它掏出一把被鹡鸰的鸣叫声
擦亮的银钥匙,打开雾锁重山
露出大地的静脉
而在湖边独坐的人,多像一枚
从时光之书上走失的旧词
她小小的悲喜,轻的
不足以让一丝秋风在耳畔停驻
不足以向十月兑换一片红叶
编辑:于子涵